叔本华《爱和生的苦恼》读后
论及叔本华之前,想到了被人为推得很高的鲁迅。官方形容这个斗士的论述是:两面作战。指向不同,但这个词组恰好也能概括在我的眼中对鲁迅的定义:他能可贵地本着知识分子的良心对自己所在的精英阶层提出过一些指正,但是,这星星点点的闪光很快就被埋没在他代表精英阶层挟太山超北海般对草根进行的所谓国民性批判中。
鲁迅,不能免俗地,和他所在的阶层的大多数人一样,将中国近代贫弱的屎盆子一股脑扣在草根身上——国家的落后在于阿Q想得到一张宁式床。这群精英们在总结祸是草根闯的之后,自己栖身上层的合法性似乎就是不言自明了。
鲁迅是从一个没落的旧上层阶级废墟走出、渴望重拾认可、穿着新学知识精英外套的落魄户,是本没能够“货与帝王家”的边缘知识人。然而,时局变化,危、机并存。谁能痛心疾首地指出社会弊病,谁就能迅速转正、中心化。暴发户的气息是我对鲁迅的刻板成见。
四百字赘言之后,叔本华以一个与鲁迅对立的文化贵族的身份闪亮登场!的确,有人指责叔本华不言社会、寻求僧侣式的说教,而没能给出一个活脱脱的、所谓积极的救世良方——那么,鲁迅给出了吗?鲁迅的劣根性说教至多是另一种消极的鞭策。
叔本华的贵族气质简明两字:坦诚。
“才华横溢之士会以其富有生气的思想摆脱乏味的处境,即使身在荒野也不会寂寞。”叔本华毫不讳言自己内心的孤高,并没有违心地逼自己俯下身站到与平庸的大多数同样的高度。他所期待的是理智与知识驱散烦恼,获得个体的自由。他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哀叹草根的意思、也没有流露一点点启蒙拔高草根的意思。或许,人类的烦恼并不比他一个人的烦恼来得更让他揪心。然而,他并没有以遮遮掩掩、道德家的面孔自居。卡莱尔说过:“真诚是英雄的首要条件。”他真诚,不是给与,而是真诚地任人获取,不是把一个模糊的“人民”提升到与自我同等甚至凌驾于自我之上的位置,而是真诚地吐露自己对自我实现的终极企盼。不强求世人的歌颂、自娱自我超越过程中诞生的哲思不指望强加给他人也不吝啬于展示给他人,叔本华又有什么理由觉得自己有一些惭愧呢?
这段才华与不寂寞的妙语同时指明,美酒佳肴、声色犬马的狂欢或许能获得一时的感官欢愉,但是在这些娱乐程式化之后,人们难免会觉得贴得很近的个体间难以派遣的生疏。相聚狂欢的每个人都感到一丝寡淡、一丝无趣。于是,叔本华将思想放在人自我实现的重要位置,将知识与理性的哲思视为实现自我、不断超越的工具。人因为“心灵财富”而挤出有损于自己的“厌倦”。
更进一步,叔本华将天才定义为探寻知识的无畏者。他说:“他能投入全部的时间和所有的精力表达他对生命的看法。这类人将重心完全放在自己身上,他们只要有真正的自我,即使失去其他一切也无所谓。”主观上,人是自利的、追求效用的最大化的,在公共利益中消解个人价值是一种违反人性的病态心理。客观上,每一个个体又是有限的,“除了眼前现在的这一点点生命之外,我们其他一无所有”,宝贵的生命应当首先不让自己懊悔。因而,将人类这个沉重的概念压在某一个个人的身上是不公的,即使是一个人文学者。对于一个生命个体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表象,对于个体而言,依照个体的期望实现超越才是最为重要的。知识的需求是为了超越的需要,知识和知识带来的充盈、自我的'满足或许是叔本华所认为莫大的幸福。
若是叔本华看到鲁迅之流看上去要为大众谋取福利却只是流于形式、只探讨到问题的皮相、将治愈社会病症的责任推给后人的伪善行为,定要贬斥其虚伪。鲁迅向铁屋子首先或者说是自称首先呼喊,告诉大众他们有病,但是却说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没能力治愈大众——似乎暗示自己是一个与这群病夫们对立的、健康十足、带着殉道精神、不怕感染来到你们中间的先锋,将病例分析的头头是道后开不出一张药方——就算勉强说是有,也需要这一代人的自我消解后期待新生的、无菌的新一代人拥有璀璨的明天,最后好似武侠小说中将七十年功力尽数注入徒子徒孙体内的世外高人一般,相当“隆重”地将这一副重担交由给一群“希望之星”。
叔本华说:“……冒险犯难、刻苦努力、奉献生命抬高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就连知识、艺术一切努力都为了获得尊敬……人类愚昧的极度扩张”。叔本华若是了解鲁迅,定当将其归类到自己不满的“为了争取荣耀而牺牲了宁静与和平、财富与健康”的一类人。当然,财富这东西鲁迅对胞弟等家人十分慷慨、对外人略施恩泽就偏要记下一件“小”事。
哪怕给了车夫几个银元,就是莫大的阶级关怀?鲁迅本来就是一个在巨富中死去的人,他损耗的大多财物不是因为慈善,而是因为不善理财。当然,鲁迅也有相当完美的投资,诸多文化活动都有他的赞助。但是,或许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他在新生一代文艺青年尚未发迹之前做了垄断性的投资。果不其然,他资助的一群有所成就的新生一代成长起来自然而然将其做为前被高人捧上了天。没有直接受惠的,也从他的文学遗产中寻得养分,比如五四之子毛泽东。鲁迅果不其然,生前便为自己攫取了巨大的荣誉。但是,他的内心无疑是让大多数人陌生的、感到凉意的,他不觉得革命只是一个手段、生活的进步才是目的,于是为了一个大而空的“革命”,如果想要摆脱劣根性,好,阿Q成家的念头是万恶的、割好了米与麦不能自己享用,赶快撑着船送给那个宏伟远大的理想、然后回到土谷祠饿死。
诚然,叔本华不见得是悲苦民众多难的。但起码,他不会昧着自己的良心非要模糊自己的阶级属性,做出一副悲悯的超越阶级的博爱嘴脸,实则暗中巩固自己既得利益。提出问题绝非解决严峻事实,鲁迅不过提出问题、甚至毫不思考精英阶级提供的现实环境允不允许草根们为伟大空乏的理想效劳、甚至淡化是谁奴化、愚化大众。然而,因为他提出了中国有问题,所以非理性的盲从者欢呼找到了病根,却在群体的庆祝中忘却了应该去解决这个毛病。即使有,鲁迅的孝子贤孙也马上会发觉这个问题太尖刻、力所不能及,于是马上缩回狂欢的人群中继续嘟噜:伟大的鲁迅!问题被我们发现了!好像发现了就能迎刃而解。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的,因为趋利避害,所以鲁迅们获得了先觉者的名声后就见好就收或者发动着各种文体与写作技巧、变换着农村乡镇都市海外多个视角旧事重提。因为趋利避害,所以鲁迅们静默了,他们明白既得利益、既得利益集团是他们无法撼动的东西,权衡投入与收益,他们选择了最多嘴皮子上抱怨一下不公秩序,选择了饱含感情怀想一下柔石那样失去的“战友”,然后继续过着远远优于一般劳动者的日子乐活。
鲁迅也承认尼采不是太阳所以疯了。但是他无意识地还是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太阳。我说,叔本华是一束从阴郁的泥潭飙出的光。他虽维护自身阶级利益,但至少,他不说昧良心的话粉饰太平。他坦诚地表明外物都是浮云,他坦言自己寻求的不是一群人的幸福而是自己的超越,他坦言自己仅有能力也只想获得自己的乐——并且,他不会要别人的痛苦铺垫衬托自己的乐。漠视草根总比洗钱般推脱精英们的历史过错,盲目贬低着草根攫取生前身后名强。
“一个人耗尽毕生精力,不畏艰难和险阻呕心沥血所积累起来的财富,自己却常常无法享受……对他来说,幸福来得太晚,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自己抵达得太迟,无缘享受幸福。”我震撼于这段话。到手了,却芳香不再,何其痛苦。你可以说叔本华的哲学是印度佛学的变体,为了从“不断的苦恼与死亡中”解脱贯彻否定意志——涅槃。心灵能够忘却自我达到宁静与喜悦,但是这就一定像批判者们所言对上进心、事业心、理想追求的消解吗?既然通达了,一件充满执念的事的确没有必要做,但同时,难道不是没有必要不做吗?般若既开,还认为自己不要执着于无动于衷表明自己斩断欲望,岂非另一种执念?
且在这静默中体味自我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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